“招贤榜”贴出几日,张寻意外的发现,自己也并非毫无“故旧”。裴家寨的寨主裴义,竟然差人送来一封信,将自己的两个族弟一起举荐给了张寻。
裴义确实算是张寻的故交了。他在信中言语颇为恭敬,且难得的还有几分亲近之意,对比当初,让张寻好不唏嘘。
这个“后门”,张寻还是得开。即便不看裴义,也得给裴仁、裴礼面子。于是立即宣见了裴义的两个弟弟,老四裴智和老五裴信。
见面后,张寻感到非常失望。裴仁、裴礼虽然也不算旷世之才,但资质好歹也在中人之上,可堪一用。而这两个小兄弟,就要逊色多了。其中裴智还稍强一些,略读过些书,面对问询也能勉强对答。裴信则干脆就是一个愚钝的庄稼汉子。静时畏畏缩缩,动时手足无措,说话也支支吾吾。张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任用这样的人。最后只好将其收在身边,在刺史府上当差,做些杂务。而裴智则派给了长史曾慎远,做个小书吏,干些抄抄写写的工作。
至此,裴氏一族除了裴义,几乎都在张寻手下当差了。这时他才理解为什么曹操起兵时,最早的班底里会有曹仁、曹洪、夏侯惇、夏侯渊等同姓及同族。在中国这样一个宗族社会,想干一番事业,最初难免都要拉上些亲戚。
这一日,参军施惊墨竟然也引荐了一人。是他当年在向城县衙当差时的故交。张寻一听此人来历,就没抱太高期望。小县里的衙役,施惊墨这种已经算是不世出的人才了,还能有多大才干?
张寻似乎忘了,大汉朝的开国首功萧何,发迹前也不过是一个县中小吏,而萧何的那帮朋友,尽是些屠夫樊哙,狱掾曹参,车夫夏侯婴,吹鼓手周勃这样的社会底层……
此人姓奚名康,字公寮。大约三十来岁,样貌并不出众,只是一般书生模样。张寻此时正为一事烦闷,见到来人不太称意,遂生整蛊之心,戏言道:“奚康?名字不大好。不若颠倒过来,改为康奚,就顺耳多了。”
奚康闻言脸色一沉,但终究隐忍了下去。施惊墨脸上却有些挂不住,心想刺史平日里不是刻薄之人,怎么今日面对我的故交,却如此尖酸了呢?依他对张寻的了解,定是有事发生。于是问道:“明府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?”
张寻笑道:“又让你给猜中了。”
原来,忠武军副都统鹿晏弘忽然传令过来,要调张寻的忠武二军南下驻防新野。同时张寻得到消息,李师泰的第八军,也接到了调往南阳的命令。张造则被调去了菊潭。鹿晏弘的理由是邓州新定,人心未附,需要分兵把守州县。这个理由其实是成立的,挑不出什么毛病。但只将张寻、张造、李师泰等人的军队调离州城,用心已经显而易见。这是冲着张寻来的。
就是这件事让张寻烦恼异常。听命吧,身边就将无兵可用。安全得不到保障不说,接下来很多事情也将难以推进。不听命呢?就将落下“不服调度”的罪名。这罪可大可小,如果哪一天唐廷用不着自己了,追究起来定个死罪也不为过。
施惊墨是张寻的智囊,向来以足智多谋著称。面对这个两难的情况,他献上一计,就是一个“拖”字诀。以各种理由拖延时间,直拖到杨复光回来为止。
张寻想了想,无奈的说:“也只能这么办了。看来延误军令之罪怕是跑不了了。”
这时一旁沉默了很久的奚康忽然说道:“何不用偷梁换柱之计?”
“如何偷梁换柱?”
“我到邓州这几日,施参军也曾带我内外逛了逛。我发现,将军在淅川俘虏的那一千多人,竟然没杀也没放,更没有向天子献俘的意思。反而为他们建了一座营寨,每日操练。对这些人的处置,将军可是已有打算?”
“还没想好怎么办。”对这些人的处置,张寻也是两难。放了吧?可惜。编入忠武军吧?动作太大,怕引起其他都帅的误解。自成一军作为邓州乡兵吧?张寻又不放心这些降兵。于是只好先晾在那,反正他暂时还养得起。
“既然如此,就将这些降兵编入忠武军,来替换那些老兵,随他鹿晏弘如何调遣。而经验丰富的老兵们,就留在邓州不动。此谓偷梁换柱之计,将军以为如何?”
“好计!”张寻脱口而出。这个办法说来简单,能想到却不容易。看来这个奚康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
张寻整了整衣襟,起身向奚康施了一礼,道:“请奚先生恕我方才冒犯之罪。”
奚康忙回礼道:“将军戏言,属下岂敢介怀?”
于是宾主落座,详谈如何应对鹿晏弘。奚康的一条偷梁换柱之计,给了张寻更多的启发。他甚至有了更加大胆的想法。
中和元年七月半,中元节。张寻广发请帖,邀请忠武军的高级将领一聚。
中元节又叫“鬼节”、“盂兰盆节”。依照当时习俗,每年的七月十五,暮色刚刚降临的时候,家家户户都会到河边放河灯。大户人家还会花钱请来和尚、道士,组织一场法事,叫做“普渡”,以祭祀祖先,告慰亡灵。
中元节当天,邓州城里比往日热闹了许多。很多住在乡下的百姓,纷纷涌入州城。集市上,卖河灯的,逛河灯的,熙熙攘攘摩肩接踵。张寻也有心与民同乐,逛一逛这唐朝的“商业街”。无奈还有更重要的事。只好牵马快步通过拥挤的大街。
原来,为了能够近距离欣赏到傍晚千“灯”竞逐的美景,张寻特将晚宴的地点安排在了城外湍河边的一处楼阁之上。张寻作为东道,早早就到了宴会地点。
申时未过,赴宴的人就差不多到齐了。唯独忠武军副都统鹿晏弘未到。众人一边游戏,一边等待。
这亭台上,宴会厅的正中,本来建有“流觞曲水”。“流觞曲水”,是古人经常玩的一种游戏。所谓“曲水”,就是在地上人工凿出弯曲回环的一条小水渠,其中注水,流动不息。饮宴时,所有客人都坐在水渠旁。所谓“流觞”,就是将特制的酒杯“觞”中注酒,然后置于上游,任其顺着曲折的水流缓缓漂浮,“觞”漂到谁的跟前,谁就取杯饮酒。如此循环往复,直到尽兴为止。发展到后来,酒杯停在谁的面前,还得赋诗一首,其乐趣略同今人的“击鼓传花”或“丢手绢”。
可惜今天赴宴这些人,都是大老粗。即便是张寻,也没有即兴赋诗的本领。而不赋诗干喝酒又甚无趣,所以干脆不玩流觞曲水,而是像张寻军中流行的一样,一起玩藏钩的游戏。大家倒也尽兴。
一直到华灯初上,湍河里已经出现了点点河灯时,鹿晏弘才姗姗来迟。
鹿晏弘端着架子,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。他发现,除了忠武八都将另外七人,以及杨复光的义子杨守亮外,还有一个生面孔。经张寻介绍,才知对方不过是张寻手下一个牙将,名曰契必阿大。鹿晏弘就有些不快。
酒过三巡,湍河河面上的河灯数量已到最盛,一时波光粼粼,灿若繁星。所有人都不禁放下酒杯,欣赏起眼前的美景。
张寻几杯酒下肚,微微有些醉意。他斜倚在长榻上,被河边的夏日晚风吹拂,觉得十分惬意,于是忽然来了诗性,将旧时记下的一首古诗胡乱吟来:
中元澄波镜面平,无边佳景此宵生。
满河星斗涵秋冷,万朵金莲彻夜明。
逐浪惊鸥光影眩,随风贴苇往来轻。
泛舟何用烧银烛,上下花房映月荣。
“好诗!好诗!”众人齐声喝彩。然而席间却没有能够与张寻唱和者。只有鹿晏弘酸溜溜的说了一句:“张刺史有如此诗才,委身行伍之间实在是可惜了。何不做个读书郎,去那庙堂之上指点江山?”
此言一出,逗得诸将咯咯直笑。其中数杨守亮笑的最欢。
大家以为张寻定会反唇相讥。没想到张寻忽然拿起酒杯,高声说道:“此言正是!”
众人不知张寻何意,都不再说话,静静看着。
张寻说道:“鹿帅说得太对了!我张寻,本是一介书生,打仗,我不行。打王淑!多亏了小将王渑灵光闪现,才侥幸赢了鹿帅您。”旧事重提,鹿晏弘脸色有些尴尬。“打朱温!折损了三百弟兄。我兄弟,赵东阳,至今生死未卜。我兄弟,李暮,怨我无能,弃我而去。打仗!我真不是那块料!”说着竟然泣下。坐在旁边的张造不断安慰他,想让他坐下。张寻推开张造,接着说:“鹿帅,您说的太对了。当兵打仗这种事,我以后再也不想干了。我想好了,今天,我张寻,正式辞去忠武军第二军都指挥使之职!从今往后,我就安心作我的刺史,劝课农桑,老老实实种田。讨贼兴复的大业,就拜托诸位了!”说罢张寻举杯一饮而尽。
一席话说得所有人云里雾里,不知真假。鹿晏弘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件事对他是有利还是不利。他总觉得事有蹊跷。怎么自己一句话,就把张寻给激退伍了呢?
没想到张寻话还没完:“我旁边这位契必将军,原是东都留守刘允章麾下大将。后委身于我,实则本事十倍于我。他将暂代我履行忠武军第二军都指挥使的职务。这事我会亲自向杨公禀报。愿诸君协力,共破巢贼,兴我大唐!”
鹿晏弘听到这,才恍然大悟,好你个张寻,你这是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啊!如此一来,去关中讨贼你不用出力,可以安心在邓州搞你的独立王国了。与黄巢作战,唐军若败,你损失也不大。唐军若胜,你一样有功。真是好算计,好算计啊!